反正自己下一步还没定好去处,李晓梅便想,不如将这孩子送回老家,沿路去拜访几个要好的狱友,也当是一次旅行。说不定能从狱友那边寻得一点儿谋生的门路……
前 言
前几个月,一位女监的狱警向我介绍了李晓梅。因着疫情的缘故,我们有了充足的线上对谈时间。李晓梅因故意伤害罪获刑无期,实际服刑16年,期间因脱逃罪加刑1年。2018年出狱后,李晓梅撞见一位独自远行探监的小女孩。于是,李晓梅出狱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将这位10岁的小女孩送回老家,那儿距离牢门有500多公里。采访结束,整理完故事的所有素材,我发现整个故事简直就是“诗”和“远方”。李晓梅出狱当天就很不顺。按释放流程,管教要在8点前带人办手续,大账本结算、随身物品检查、签释放证明,三桩手续走完,也不过一刻钟,就算遇上一些突发事件,撑不过8点半,人总该能站在外头了。可那天早晨9点半了,李晓梅还在服装车间里晃悠。听说是开车的主班管教在路上抛了锚,副班又忙着盯一批返工的外贸订单,管事的干部竟都忘掉了她。等干部们醒过来,监区慌忙指派一位实习警官去办手续,闷热的天,180斤的胖警官引着李晓梅跑步前进,一路上都在气喘吁吁地埋怨:“主要原因还是你自己的啊。自己16年牢坐下来了,今天都要出去了,还不吭不响……还坐在3线后面帮别人剪线头。你要是一早站警务台那儿,还能出这事?”李晓梅瘦,但比胖警官跑得更吃力。她穿着一条蓝裙子,这是几个好姊妹在生产线上赶的“私活”,选的是最好的料子,工艺也没得挑,很合她的身段。她不想崩坏这条裙子,就停下来,扯住胖警官,“不慌这点时间的,跑也跑不动了”。胖警官的警服已经湿了大半,左右瞅瞅李晓梅,问她是不是坐牢坐傻了。刑满释放呐,怎么这样打不起精神,倒像是赴刑场的,能拖一步算一步。李晓梅也不是不愿回家,只是那个“家”,早都跟她不相干了。牢里蹲了16年,李晓梅的弟弟只来探视了两次,第一次是来通知她老爹走了,肝癌,治病花了小十万,账不用李晓梅摊,但两间原本分给她的平房要推了盖楼房,等她出来了,留个小房间让她落脚;第二次是来通知她老娘走了,脑瘤,没能力治,紧着一些钱花在了坟头上,等她出来了,就去坟头添几铲土,哭上几声。李晓梅清楚,弟弟的意思是老娘走得不甘心,一方面是惦记着牢门里的女儿,另一方面也是怨恨女儿给家族丢丑。糟心事来不及想了,两人走到监狱二道门处,胖警官办好了相应的手续,将一只信封塞到李晓梅手心里,是5000块钱。“账弄多了吧,我自己的劳动报酬自己清楚,每年只余下了200来块,16年应当超不过4000块的。”(监狱会给劳动能手发劳动报酬,李晓梅每月能领到30—1000元)“少啰嗦了,给你多少就拿多少。多的是警官们给你凑的,也没功夫请你吃饭了,就当摆桌酒的钱。”服刑16年,李晓梅是生产车间的“快手”,管教眼里的骨干犯。春天,她过生日,大队长总要去伙房帮她加一顿长寿面;夏天,副教导员给她一盒痱子粉;秋天,监区长会送她一瓶大宝;等到了冬天,又会在床头摆上一支冻疮膏。因为常常帮人抢工,同改们待她也很好。另外,她还在监狱里参加了成人自考,学了5年,考了4年,终于读出来一个本科文凭……眼下,抓着胖警官塞给自己的鼓鼓囊囊的信封,李晓梅更不是滋味了。活到30多,只在这种地方感受了一些温暖。胖警官将她送出大门,两人握手,顺着拥抱一下,警官拍了拍李晓梅的后背,讲“在外头好好的啊”,便转头回去了。铁门刚关上,天色瞬间黯淡,空中响了几记闷雷,半点不留人退让的时间,豆大的雨珠直往下坠。雨势磅礴,天漏了似的,李晓梅慌乱地躲,裙子湿透了,就见雨雾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也在东躲西藏。水汽太大,她的眼皮都睁不开,没时间分辨那是猫狗还是谁家玩水的孩子。不出一刻钟,太阳出来了,李晓梅顾不得身上的潮气,赶紧将钞票铺到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头上晾着,身后却有一只手在扯她。是个小女孩,穿一件男童衬衣,全身湿透,小女孩格外瘦弱,两边的肋骨都从湿衬衣里透了出来。女孩朝李晓梅举起一把湿成团的钞票,看来也想在石狮头上晾晒,但她是个小不点,垫着脚也够不着。李晓梅便做了这个“举手之劳”,一边晒一边点,一共875块,票子都铺开了,石狮的头戴了个花花绿绿的破帽子。“你谁家孩子,大雨天出来乱跑,谁给你这些钱的?”李晓梅一边拧头发里的水,一边瞪着小女孩。这孩子有些营养不良,头发剪得很短,参差不齐,应该是没耐心的家长亲自操刀。“你哑巴啊?问你话呢?信不信我把你钱没收了?晓得这什么地方么?跑这来玩水!”李晓梅故意将头发撩开,用一张疤脸去吓她。“阿……阿姨,再……再帮我一下。”孩子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彩色纸,是“三好学生”的奖状,快烂成两截了。李晓梅接到手上,翻开来,铺在狮子头上,见上面写着“x县xx小学一年级3班辛翠翠被评为三好学生”。李晓梅一惊,x县在邻省,少说也有500公里,小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?翠翠家里只有个70多岁的奶奶,和一个小弟弟。她父母都吸毒,家底早被吸空了,又没挣快钱的门路,只能给上家当“背夫”。不想被捉了双,父亲被毙,母亲出事时正怀了翠翠的弟弟,保了命,判了无期,等孩子一断奶,就被收监了。奶奶平日要去抛光厂做工,弟弟只能由翠翠照顾。村里正常的入学年龄是7周岁,翠翠晚了2年,10岁才上完一年级。她一直在家里当“小大人”,摘菜、做饭、喂猪、照料弟弟,做各种家务。翠翠可不是一般孩子,算是个过日子的小行家——村里有个酒糟鼻叔叔,工伤致残,老板跑了,没拿到一分钱的赔偿,躺家里好些年,没事就喝闷酒,鼻头越喝越红。酒瓶盖子是铝的,翠翠帮酒糟鼻叔叔买酒,叔叔就帮翠翠收集铝盖头,一斤能换10块钱;还有隔壁胖小子的可乐罐,那是个在翠翠眼里格外幸福的傻大个,虽然生下来就缺脑子,但招爹娘疼,跑东跑西将他往各处学校里塞,退回来又塞进去,一年四季都不缺零食……翠翠教大傻胖“丢飞盘”,将可乐罐踩扁,丢出去,落得到处都是,翠翠就捡回家囤着。有时砸中了人家的玻璃,大傻胖也逃不了父母的打,翠翠听见他“嗡嗡嗡”的哭声,心里头就高兴。一学期过去,翠翠有了75块钱的存款,在村里同年龄的小朋友里,简直是个小富豪了。翠翠知道奶奶有个铁盒子,里头装着妈妈寄来的信,奶奶不识字,每次都让翠翠读。翠翠读不全,又结结巴巴,奶奶没耐心听,每次都发脾气将信抢过来撕成两半,扔又不舍得,就偷偷放在铁盒子里,信下面还压着800块钞票。翠翠晓得,奶奶每个月给妈妈存100块,存到年底就去监狱“上大帐”。等到年底,奶奶会带上她,火车站票只能去黄牛那里买,咬了牙撑住,只要穿过9条隧道,再从一条漆黑的山脊驶下,熬过一个夜晚之后,她就能见到妈妈了。每回奶奶和妈妈见面都要吵架,妈妈骂奶奶老畜生,是她生的小畜生——也就是翠翠的爸爸将她引到这条路上。奶奶就骂妈妈枪毙鬼,以后枪毙了也不给妈妈葬进辛家的坟头里,奶奶还跟妈妈算账,说买她回来就欠了两三万,盖房子又欠了几万,儿子被毙、老伴病死,治丧又欠了几万,这些账他一个老婆子到死也不见得能还清,能赶过来给她上大帐,已经仁至义尽了。如此一摊牌,妈妈总会歇斯底里,猛拍会见室的玻璃,翠翠就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。会见时间本来就只有半小时,妈妈这样一闹,管教立刻就要中止。一老一小千里迢迢赶来,半小时也聊不下去。每年奶奶都赌气说不去了,到了年底还是照样去,但去年她不带翠翠了,带了弟弟过去,情况似乎好一些。这下轮到翠翠赌气了,她决定偷偷攒点钱,暑假离家出走——选在这个时间,主要是不想带那个调皮鬼弟弟,而且,她还要争张奖状——这样,奶奶和妈妈就知道她跟弟弟哪个更金贵了。钱攒到了,奖状也争到了,却不想又惹出了个事端。学期结束,翠翠得了个“三好学生”,同桌嫉妒,就在班里讲她家的烂事,又笑她是个没爹没娘的结巴嘴。她气得不行,嘴巴骂不过,就用铅笔戳破人家的臂膀。班主任要没收她的奖状,她抓起奖状逃出校门,一直不敢归家,怕挨奶奶的打。一切都变了性质,前头是赌气,现在是逃灾躲祸。她跑了不多远,还是想妈妈,就回去翻铁盒子,带上钱去看妈妈,再让她看自己的奖状。弄清了翠翠的来路,李晓梅问她跑出来多少天了,钱又怎么一分不动。翠翠说十多天吧,沿路搭车,也自己走,捡瓶子卖钱,这875块是妈妈的,她不能动。话音未落,忽然起了一阵风,狮子头上的钞票飘了起来,两人去捡,翠翠摔了个跟头,李晓梅扶起她,看见她小腿上有未愈合的伤口,腰部也是淤青,问她也不讲,便扒下裤子一看,屁股蛋子也紫了。翠翠说,自己这一路走得凶险,在一个村庄遇到一只恶狗,狗咬住她的小腿,在泥灰里拖拽她,幸好周围都是尖头石子,她抓起石子砸狗,好不容易才逃脱。最可怕的是临到监狱了,遇到一个坏保安。那是荒地里的一家建材厂,附近有个废弃的电话亭,那天已经很晚了,翠翠想在里面过夜,坏保安骗她去保安室,说里头有空调还没野蚊子。翠翠不怕热,家里头也没空调,电风扇和奶奶的蒲扇照料着她出生以来的每一个暑日。但她怕蚊子——从小她就格外招蚊子,奶奶说她的血是香的甜的,所以十个蚊子九个要来叮她,“还有一个不来的就是傻瓜蚊子”。她问奶奶蚊子也有傻瓜呀,奶奶粗糙的大手蓄上花露水,使劲往她身上抹,抹得她嘿嘿地笑,所有的疼和痒也都忘掉了。坏保安将翠翠拦腰抱起来,扒她裤子,她叫着吼着,挣扎、踢脚,坏保安就扇她的屁股、掐她的腰,那是铁板一般的巴掌,翠翠都疼麻掉了。她见床头烟灰缸里有亮的烟屁股,就装了一分钟的乖,骗坏保安挪挪身子,等他脱掉衣裳,她就小心够到那枚烟屁股,往坏保安的奶头上放,他疼得跳起来又蹲下去。翠翠撒腿就跑,夜色湮没了她,也保护着她。狱门2公里外有家医院,李晓梅当年跳窗摔断了腿,就在那儿打的石膏,她带翠翠去那儿打了狂犬疫苗。中午,又回监狱门口,找到教导员,将翠翠的事汇报了一遍。教导员便将翠翠领去了狱政科,准备安排她见一见妈妈,然后也通知了当地司法局。那边也同意帮忙,说要安排人来将孩子接回老家。这桩事有了着落,李晓梅一下又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。日头毒辣,李晓梅想先找家宾馆住一夜。在街面上溜达了一圈,不想又撞见了翠翠。
翠翠没见成妈妈。由于服刑表现太差,情绪常常不能自控,翠翠妈妈的精神出了毛病,已被转投到省内一家精神病医院了。狱政科打电话给翠翠奶奶,老人家在电话里气得发抖,撂狠话说,自己一老婆子养不活这么不省心的娃,“谁生的谁养,监狱关了她娘,监狱就养这娃”。然后又倒苦水,说自己有灰指甲,大脚趾早都烂了,37码的脚要穿39码的鞋,这次为了找翠翠,鞋里跑出了满满的脓血……总之,她不要翠翠了,她养不活翠翠。
监狱方还在等当地司法局安排,看找谁来接走孩子,翠翠却找了空跑了——听到奶奶说的话,孩子伤了心。刚遇见李晓梅,翠翠就扎进她怀里,哇哇哭起来。
反正自己下一步还没定好去处,李晓梅便想,不如将这孩子送回老家,沿路去拜访几个要好的狱友,也当是一次旅行,说不定还能从狱友那边寻得一点儿谋生的门路。况且这孩子还有几针疫苗要打,狱政科室的人哪能腾出陪孩子打针的闲功夫。
李晓梅带翠翠去了市里,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黑宾馆,用不着查身份信息。她身份证没来得及办,又不想别人看见释放证明,不然,一个坐过牢的女人身边站个脏孩子,麻烦事肯定不请自来。
傍晚,她给翠翠洗了澡,两人又出去吃了东西,逛街时路过一家书店,她就拖着翠翠进去,挑了几本诗文读物,让翠翠在路上背——这么多年,李晓梅是在牢里缝补完自己破碎的读书梦的。虽然也不知道自考的本科文凭能派上什么用场,但她认定,读书是化解苦痛的路径,不管是什么知识,在头脑里停留一刻,便覆盖了苦痛一刻。
李晓梅是真的想读书。想读书而不得,是她过去半生苦难的起源。18年前,16岁的李晓梅还是个白净的女初中生。那一年的暑假,气温热得反常。家里有个淘气的弟弟,每天在酱油瓶里撒尿,然后将瓶子放在水泥走廊上晒着,傍晚就像捧着烫山芋那样,在手上抛着玩。她讨厌这个比自己小3岁的弟弟。为了生他,母亲大着肚子躲在猪圈里保胎,做木匠的父亲为此天天受罚吊砖(脖子上挂四块砖头,当年联防队员惩罚超生户的手段),等淘气鬼生下来,家里的房瓦就被联防队捣翻掉,罚款也高得离谱,够父亲打一百口棺材。她当姐的,有时也忍不了脾气,倒学着母亲的样子,拎起扫把去打。13岁的弟弟已开始变声,细长的脖颈冒出了喉结,就像酒鬼父亲一样,发起怒来,喉结滚动,脑门上爆出青筋,喜欢用粗野的音调骂娘。她挥过去的扫把常被他一把夺走,有时被扔到很远的地方,有时还会反受威胁——弟弟举着扫把佯装还手。她晓得,如若再不识相,扫把总会有一天要打到自己身上。也是从那一刻,她晓得,女人怎样也是斗不过男人的。所以父亲让她退学,她没抗争。家里条件只够供一个学生,虽然墙壁上贴满了她的奖状,弟弟总领回来年级倒数的成绩单,但她没法争、也没必要争,就学这块乡镇上其余女人的样子,打份工,嫁个人,生个娃,过一辈子。母亲看出她眼里的怨,就让弟弟去学校清理她的书桌,将课本带回来,给她留个念想。没想到,弟弟却将十几斤书卖去了废品收购站,换了几十枚游戏币,在街机厅站了一天,晚饭也没回来吃。她疯了似的,到处寻弟弟,非逼着弟弟将书找回来。父亲先揍了弟弟,后来又见她闹得没法消停,接着揍了她。第二天一早,母亲陪她去赎书,却不想收购站将书卖去了鞭炮厂。鞭炮厂夜间出工,书已卷进了成批的炮仗。李晓梅崩溃了。往后,村里的红白事一放起炮仗,她一颗心便纠扯着,脚底板也不受控制,循着每一声响,去找断开的炮仗,一截一截带回家,拆开来,有时拆出的是报纸,有时拆出了几张别人的考卷。有天,她捡到了一枚完整的哑炮,宝贝似的端在手上,忽然“砰”的一声,脸被灼黑了,伤愈后拆掉纱布,脸上便布满了一条一条的细疤。——也正是这些脸上的疤纹,将她献祭给那只“猪”。那只“猪”是镇上的闲光棍,比李晓梅大一轮,好偷,名声极差。可父亲相中了这种人,非讲他孝顺——老娘眼睛瞎了,他就按着偏方打了一百来只麻雀,抠出鸟眼睛,用杞菊做汤给老娘喝,老娘又多见了几年的日脚——李晓梅当然不信这种鬼话,她知道父亲已经收了人家的礼。李晓梅向来是个听话的女儿,况且觉得自己败了相,再难寻到称心人,便彻底丢掉了那股抗争的劲头。李晓梅和翠翠的第一站是苏州。李晓梅在那儿有个狱友,60多岁的卷发大妈,本是公务员,退休后入了邪教,进去蹲过2年。大妈平常食素,每逢开荤日就将肉都端给李晓梅,李晓梅也帮她囤一些榨菜。她每天中午要念默经,但流水线上的活儿停不得,李晓梅就来帮工,两人关系便处得很好。到了苏州,李晓梅按照通讯本上的地址,到了平江路附近,事先和大妈通过电话了,大妈说自己在那儿有套两居室,不远就是小吃街,苏州点心、麻酥糖、老酸奶、铁板豆腐……小孩子都爱吃。出来车站,找准了门头,李晓梅敲了半天却没人应声。李晓梅还没买手机,正要去找公用电话,门开了,一个弓着腰的老太婆探出一颗白茸茸的脑袋,像只长歪了的白蘑菇从门缝里挤出来。“啥宁?啥事体?”大妈的腰弓得厉害,眼睛是抬不到人脸上的,认不得人。李晓梅就蹲下来瞅,又不敢认,她印象里的大妈没这些白头发,以前的腰身也是挺直的,甚至每天还要在床头盘莲花座。“晓得李晓梅吧?”“晓梅啊?快进来。作内个老孽……这几个月腰病来了。变化大吧?你不敢认了?快进来。”大妈拉开门,腾了几步。李晓梅牵着翠翠进去,闻到屋里的香烛气,到处又是佛具,坐也没地方坐,厨房里乱得不能再乱。“晓梅啊,中饭我没办法招待你了,我在请神治腰……这个就是翠翠哦。”她挪步过来,摸翠翠的头,翠翠往李晓梅身后躲,她一只手就悬在了空中。李晓梅拉翠翠出来,让她背诗给婆婆听,一路上都说好了,到苏州了,就背《枫桥夜泊》。翠翠不肯背,李晓梅就教育她:“婆婆招待你,你怎么不晓得感谢婆婆,背诗也不背了?你不是讲要去寒山寺的,不背就不去了。”大妈就掐李晓梅,讲才进了门为难孩子做什么,不背就不背了,背那东西干嘛,说完,就掏了几张百元大钞往翠翠手心里塞,叮嘱李晓梅带孩子出门吃点好的,玩累了晚上再回来住。晚上,翠翠的肚皮撑得像张小皮鼓,实在玩不动吃不动了,李晓梅带她往回走。大妈给了她们备用钥匙,开了门,人都睡了,李晓梅轻手轻脚帮翠翠洗了把澡,进了次卧,两人都还残余了白天的兴奋劲,一时半会儿睡不着。大妈不能生育,之前嫁过两个男人,都是体制里的。前一位是她的下属,两人好了,男人提拔了,也不甘愿再当丁克,便弃了她;后一位是单位犯过错的,编制保留了,但丢了职务,娇妻也留不住了,然后经人介绍和大妈搭伙过了三四年。只是后来单位空降了一位一把手,是他先前的下属,竟又将他的职务恢复,这人又要去复婚。大妈信教,大体便是缺憾又无奈的人生已然不能自洽,要寻得一份支撑余生的力量。夜深了,李晓梅哄翠翠睡觉,翠翠要去卫生间,光着脚往卫生间跑,才到客厅就大叫了起来:“鬼婆婆……鬼婆婆!”原来大妈也要去厕所,但腰痛得不行,身体支撑不起了,竟在地板上爬。客厅只亮了一盏小射灯,灯光打在她脸上蛮可怖。翠翠吓得不清,又或许是前几天淋了雨,这一天又奔波劳累,竟发起夜热来,烧得脑袋昏昏的。李晓梅只得先将翠翠送去吊水,又拉着大妈去照“腰片”。大妈死活不肯,说自己信教了,腰必须请神来治。李晓梅发了火,说小孩子都看见鬼了,你还在这神了佛的,找个相机把你刚才那模样拍下来,你自己瞅瞅,鬼还是神。这么一说,大妈又好像开了悟,说小孩子的眼睛就是神明派下来的照妖镜,兴许这腰病就是鬼压身,既然如此,那就追循神启吧——“神启”在医院吊水,那她也去医院。翠翠很快退了烧,大妈住了几天院,翠翠就在她床头活蹦乱跳的,一老一小也不生疏了,玩得极开心。大妈教翠翠念经,一长串的经文翠翠背出来,一点儿都不结巴,大妈就对李晓梅讲:“你看看,小娘鱼念起经来舌头倒直的,是不是神通?叫你还不信神?”往后,大妈更加把翠翠当尊小菩萨,做什么都要问出个“神启”来,以至于户头里的几只股票也是这样,翠翠胡乱猜个涨跌,倒也有些准头,大妈就更加神头鬼脑了起来,将她大半辈子吃过的亏都用“神启”弥补回来。李晓梅看得好笑,就私底下耍滑头了,先是让翠翠指示大妈去跳广场舞,接着又编造了公园相亲角的“神启”,倒真黏来一个老头子。大妈嘴上是“搞七捻三、作内个老孽”,私底下倒有几回未等“神启”,就主动去给老头子讲经。在苏州待了半月,大妈本想让李晓梅去学保育员,这行当将来的前景蛮好,李晓梅却要带着翠翠继续走了。临走前,大妈舍不得翠翠,翠翠就给她背《枫桥夜泊》: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
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大妈就为翠翠鼓掌,夸她背得顺溜,一点儿不结巴了。翠翠忽然哭出声,喊:“鬼……鬼婆婆,我也舍……舍不得你”。大家又笑了,说怎么又结巴了。李晓梅的第二站,是去南京看“月庄主”,两人是好了七八年的狱友,李晓梅刚给她打电话,月庄主就迫不及待了,恨不得手指头从听筒里戳出来,要将李晓梅一秒钟内勾过去。“月庄主”原名马月月,马月月有不少“脏”历史:抢盗、诈骗、仙人跳……坏事干过不少,牢也蹲了好几趟。她和李晓梅正好一正一反、一天一地,坐牢时就没一分钟不在想着早一分钟出去,在改造方面,也的确是个相当油滑的人——活儿没干多少,风头却出了不少。比如,她常常能在生产线上寻出“次品”,避免整个订单的返工风险。但“次品”总找不准对应的工序负责人,唯有她知道其中的猫腻。马月月长相有灵气,高鼻梁大眼睛,笑起来露着虎牙,可在劳动方面,其实是个手笨的人,或者说她很爱惜自己的一双手,舍不得出力似的,每天只能完成别人一半的劳动量。她和犯医的关系蛮到位,这样就便于领到开塞露,用来保养自己的那双手——最后一次进去,她获刑14年,盗窃集团的主犯,就靠着那双手,偷了几十条金项链,涉案金额过百万。马月月五六岁的样子就被她的赌鬼父亲卖掉了,模糊的印象里只记得人贩子背着她翻了两天的山头,又坐了几天面包车,才将她转卖到城里,至今也无法确定出生地在哪儿。她7岁就出来干扒窃,14岁又跟人“摘金”(抢夺的一种,专门抢金饰品,作案目标通常是独行的女性),不到16岁便被团伙里的几个男人搞怀孕了,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。她瞒得肚子败了相,男人们发现了,要打掉这个孩子,她便逃。那是冬季,雪把夜照得亮堂,凛风刮她的脸庞,刀割肉一样,“咬牙也得往前冲的。”她真逃掉了,孩子在庙里生下来,抱给了一个在庙里上香的婆婆。她又回去了,没有理由,没法不回去。为了给她长记性,男人们就在她背上用烟头烫了个疤。再后来,团里开始组织盗抢金店,她首当其冲,出事了也大包大揽,替那几个男人顶包。如今,她已经自由了,那是漫长的牢狱岁月带来的。前两年一把手肺癌走了,二把手又因别的案子判了死刑,团伙解散前,有人来给她上了7000元大帐,她倒还哭了一场,哭完又觉得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哭的。服刑后期,马月月被管教调了岗,到入监队去当新犯组组长了。从劳务岗调至协管岗,从普犯变身为骨干犯,同改们对她的“高升渠道”空有羡慕的份,却又知道她那一套“劳改经”学不来的,就号她为“月庄主”。别看这名号响,但谁往细了琢磨,都知道这“月庄主”分明是骂人的话。那时候,她14年的刑期已获得3次减刑,余刑还有1年9个月,协管岗每月9分,按照120分减刑一年的政策,她又能提早1年,赶在37岁前出狱。不过马月月也有令人不敢“戳指”的地方,她每年有900块的劳动奖金,一直存着,年底就寄给一个贫困学生,资助了8年。到岗一周后,马月月重点抓监房卫生工作,新犯们很服管,第二周她负责的小组就挂上了“卫生监舍”的荣誉三角旗。讨好管教最有用的心思就在“卫生”上面,卫生搞好了,管教面子上是很光彩的,尤其在女监。有天,管教告诉她:“马上调个人去你那,是个加刑的。”马月月有点儿兴奋,赶紧问:“是那个不愿意回家的?”管教起身走了,几步后掉过头,回一句:“加了1年刑。这个人你给我重点关注,不要在我这给我搞出纰漏。”2017年8月19号,李晓梅的余刑还有28天,人已经被送去了出监队,但她却做了件傻事。深夜合不上眼,李晓梅站去窗口望呆,发现出监队的窗户竟没装钢网,睡上铺的人,脸上都浮着一层油光。窗外好大一颗月亮。她倚在窗口,同改们都睡了,6张高低铺睡了11人。静谧的夜色下她开始胡思乱想,忽然想到以前的男人,这种人就不曾给过她这样一分钟的平静。“那只猪,但凡脑袋磕到枕头,雷一样的呼声要整宿不消停的。”她后来杀掉他,也或许有一些长久不得平静的烦躁,但主要还是因为这只猪去嫖娼,又将4个月大的女儿撂在面包车里。酷暑天也不开车窗,等自己快活完,女儿就不对劲了,送到医院,“内脏全闷孬了,医生说是溶解,什么办法都救不活”。李晓梅动了刀子,动手时的狠劲令自己都吃惊,好像手是被人握住了似的,狠狠地杀过去,手都麻掉了,虎口也撕开了一条长口子。这倒不是一场胜仗,她差点儿被判死刑。法官觉得她的作案手段太恶劣,场面太血腥,那又恰巧是新世纪初,命案重治,一审便敲她一个死刑。后来不知撞上怎样的“牢运”,二审给她改了判,变成无期。这点事都过去这么久了,牢也蹲了整整16年,李晓梅倒是这晚站到窗口,才算看清过一次牢门里的月亮。她当时还琢磨,这里的窗户不装钢网是有“文章”的,来出监队的,都是个把月要出去的,这里谁还会跑,谁还需要被严严实实地关着锁着呢?可李晓梅起了跳窗的心思,一是舍不得,二是对出去的路太迷茫——做出一番逃跑的姿态,再吃一趟“加刑”的苦头,然后能多待个一年半载的——但实在又鼓不足勇气,只能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。厕所那儿有个镜子——其实所谓的镜子,就是方便面的包装袋,翻过来、压平、除皱,贴到墙上能照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肉色。李晓梅看着镜中的自己,想起自己进来才18岁,拼力气劳改,只是为了能让无期变有期,心里仍旧渴望着未来。眼下她34了,笑起来脸上裂开好多条深纹。她倒不讨厌这些纹路,正好掩掉小半片脸上的伤疤——那是哑炮迎面炸响时,留下的“恶咒符”,一切又回到所有痛苦的起点……想完前尘往事,李晓梅忽然涨起一身劲头爬上窗台,跳了下去。第一次见面,见到李晓梅的那一刻,马月月心说:这模样的女人是只能留在劳改队了,真回去了,也只能讨饭。她知道李晓梅的“劳改资历”胜于自己,又加上是狱内知名的劳动快手,不能真拿她当新犯对待。照往常,新犯进组的第一件事是背《行为规范》,5章38条,印在一本牛皮纸册子上,要3天内背熟了,而且还有一套“压压人的形式”要过,背规范时新犯要去厕所蹲着,面壁朗读。这套规矩,马月月没用在李晓梅身上,但也不能太过偏袒,规范还是要背的,“蹲厕”就给她免了,且还有第二件事省不得——新犯入组的第一天晚上,要对大伙儿做“罪案播报”。这套形式的作用有两方面,一来可以打发掉大伙儿的睡前时间,二来通过当事人自己的讲述,组长能及时掌握新犯的思想动态,方便汇报给管教。马月月记得,那天晚上真就被李晓梅的讲述吓住了。她讲自己对丈夫动刀子的细节,170斤的男人被她劈开了肚子,邻居赶来救场,背着丈夫往医院赶,她跟在后面,刀还是举着的,丈夫肚子里掉出来一挂肠子,她竟下意识去捡,一边想着要杀掉这男人,另一边又想着哪怕还有一丝救命的希望,也缺不得这挂肠子。马月月忽然就对李晓梅有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,没安排任何杂务给她,后来又听说她自考得了本科文凭,就把监房汇报本、大帐登记、信件管理的记录工作都交给她。马月月这样关照李晓梅,其实还有一个原因——她发现李晓梅加刑后的刑满日期和自己的相近。她自己是个“没回头路”的女人,出狱后的生活还得靠“捞偏财”,她对李晓梅的同情之中顺带着“姊妹命运共同体”的捆绑意图。在她看来,李晓梅更是“没回头路”的女人。在监狱之外见了月庄主,李晓梅是真生气了。对方开口便要借钱,李晓梅自己都没着没落的,哪有钱借她?看借钱无果,她又劝李晓梅跟自己去干一桩“大事”。马月月在生产线上劳动那几年,帮一群退休老干部做过中山装,一共42套,她记得清清楚楚。那是一次慰问退休老干部的活动,慰问品里有42套中山装,管教将一张尺寸单交到马月月手上,上面不光有每个人的尺寸,竟还有年龄、原职、住址和电话号码。中山装的工艺难度颇大,马月月干得吃力,又必须贴着工期交货,就每天和自己的上下道(流水线前后道工序岗位的人)咒骂这群老干部。前道是个诈骗犯,后道是搞入室盗窃的,这两人骂了几天,忽然交流起犯罪手段了,然后便拟定了一个“骗偷双技巧结合”的作案计划:为老干部上门做公益保洁,伺机顺走老干部家中值钱的财物。这计划当然是用来说笑的,但马月月真动了鬼心思。在她看来,这套计划太完美了,首先老干部家中必定好物件多,老人家记性也不好,顺点金饰手表什么的,当下肯定发现不了,就算被怀疑了,只要现场不“出脏”,很容易“赖账”。那时候,她刚得知先前的团伙已经散了,一方面觉得自己从此不再受约束,另一方面又觉得今后也没了着落。于是,她便将那张尺寸单抄了一遍。李晓梅听完计划不吭声,马月月急跳脚了,指着李晓梅开骂:“白眼狼,在里头我那么关照你,你不是答应好的?现在嘴巴哑了?你反正是把监狱当家的人,你烦什么啊?”李晓梅跟马月月对骂了起来,马月月端起一只杯子,砸在地上,玻璃渣子四溅,翠翠忽然大叫几声,两人看过去,孩子的衣服上都见红了。闹到这番地方,马月月自知理亏,只说自己不是故意的,医药费她会想办法贴。讲到这儿,又好像憋了委屈似的,撒泼似的哭骂起来:“事情搞得一逼屌糟,我干妹妹考了名牌大学,马几(马上)办酒,请我喝酒我掏不出一分钱的红包,多难看啊?”李晓梅不搭腔,拖着翠翠要走。翠翠却从口袋里翻出一只红包,里面是2000块,原来是鬼婆婆偷偷塞给她的,她帮鬼婆婆选对了股,得的奖励。翠翠不仅将红包递给马月月,还把给妈妈上大帐的875块也掏了出来。李晓梅一把拦住,让马月月将钱还给孩子。马月月嬉皮笑脸,摸着翠翠的头,讲,真是乖宝贝,阿姨借了用用,给你算利息的。李晓梅气坏了,伸手去抢,好歹将那875块抢了回来,拖着翠翠要走,马月月又把孩子抱回来,“吃顿酒再走,好聚好散,我要去吃干妹妹的酒,份子钱是翠翠出的,她还能不去啊?”李晓梅只得又多留了两天。等到了升学宴,李晓梅才知道马月月三句话不离嘴的这个干妹妹,就是她资助了好多年的贫困学生。干妹妹过来敬酒,人白白净净,很漂亮,考上了“一本线的硬牌子学校”。等人去了下一桌,翠翠忽然扯住马月月说:“阿姨……这个姐……姐姐,长……长得真像你。”李晓梅恍然大悟,正要开口问,马月月赶紧捂住她的嘴,泪涌出来,另一只手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,指头缝隙里漏出湿润的话声:“不好认……不好认的……”从饭店出来,李晓梅真就决定要走,马月月也没办法留人了,两人关系和好了。一起到了车站,李晓梅想起什么似的,就拉翠翠过来,问她背会了《泊秦淮》没。翠翠说早都会了,李晓梅就让她背给马月月听,翠翠就大大方方地背出来: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
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。马月月鼓掌,说翠翠背起诗不结巴,说明长大了就不会结巴,阿姨欠翠翠2000块钱,等翠翠长大了就给翠翠出嫁妆。李晓梅掐她一把,喊了一声响亮的“月庄主”,让庄主少哄小孩,少赖账。李晓梅下一站去镇江,泡泡在那儿,她们在牢里好了两年,“好”得不一般。泡泡在里面追求过李晓梅,李晓梅起初有些怕这种人,后来因为一次生产线前后道工序扯皮的事,泡泡跳出来帮她出头,两人才走得紧密。李晓梅带着翠翠来镇江找她,泡泡格外开心,将翠翠抱在怀里,又摘下指头上那枚铜戒指,像展示武器一样的,拿给翠翠瞧。泡泡52岁了,体型肥壮、面庞松垮,文着墨绿色的眉毛,脖子上挂了条银质马鞭链,双手带了6个戒指,涵盖了金银铜三种材质,那枚铜戒指上竟翘着钉子。有次在夜市摊上,女伴被醉汉骚扰,泡泡只出一拳,人家就昏过去了。翠翠问李晓梅,她为什么叫泡泡啊?泡泡笑了几声,她不好跟小孩子讲很早以前的那点儿事。年轻时家人发觉她的性向特殊,就认定她是“鬼上身”。那还是80年代,乡土大地上的恶疾异怪之事都得依神赖鬼,父母就请来驱魔的“和尚”。和尚脱光了她的衣服,在她身上抹了很多肥皂水,用敲木鱼的棒子在她身上滑来捣去,竟升起来一颗颗的五彩泡泡。和尚说这场面叫“恶灵散魄”。她被绑着,没法反抗,就逮住机会,一下咬住了木棒,死不松嘴。和尚就喊她母亲进来,母亲骂了也不管用,父亲忽然冲进来,用火钳子打她的嘴,嘴皮子被打烂了,出了好多血,血和肥皂水混在一起,和尚又开始施法,她的身体就浮上去一颗一颗的血泡泡。后来,父母逼着她嫁人。她年轻时候是相当有模样的,说定的也是条件上游的人家,她抗不过父母,便嫁过去,但仅一天后就被退婚,因为那边发现她“不干净”。退回来了,父亲当然饶不了她,先是扇了她几个巴掌,脸肿得不像话了,冒了一鼻子血。又逼她说出事情真相:“怎么破的?”泡泡是自己“拆封”的,她有意这样做,她需要一次彻底的对抗。她也曾有过一个真正的伴侣,山东那边的,先前的男人从机床厂下岗了,找不到活路就帮别人在作坊里车枪件,后来窝点被端,男人抓去毙掉,女人还在哺乳期,嫌养小孩太吃力,就穿一件军大袄,内里挂了两把藏货,在火车站附近兜售。那时候的泡泡不想在家待了,但身上又不够车票钱,在火车站附近蹲好些天,两个人就这样撞见了。外人看不懂,但两人彼此一眼便相识了,白天泡泡帮忙打掩护,夜里卖枪的也不抗拒她索取的几个亲吻。枪刚出了一把,两人便双双落网。泡泡大包大揽,定了主犯,获刑4年,卖枪的获刑2年半,但因在哺乳期,就判了缓。泡泡出来后四处寻她,听讲她谋生困难,禁不住再吃苦,竟抱着孩子跳了水库。泡泡相当难受,心里头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,走在乡间的渔塘边,见一个敞胸露怀的塘主,冲自己吹了两声口哨。她正是有气没处撒的当口,就和那个男人打了起来,打不过便咬,咬那人的耳朵、脖子、手臂……咬得那人满地打滚,嚎啕大叫。村民们赶来捉住她,男人鉴了轻伤,她没赔偿能力,没办法私了,又进去2年,就遇见了李晓梅。眼下,面对一双孩子的眼睛,泡泡半个字也讲不出来,只能将翠翠领到住处后头,那儿散发出一股肥皂水的香味,到处竖着一些巨大的蓝白桶。泡泡在这搞了个洗衣液加工黑作坊。她拿起一根木棒在桶里搅拌了几下,四处飘起缤纷的泡泡,翠翠就很高兴了,喊着:“你,你是,生,生泡泡的……你就叫,叫泡泡了。”泡泡劝李晓梅留下来一起弄作坊里的事,等回了本,收益就对半分。李晓梅口头上应了,但带翠翠几个城市逛了一圈,是时候要送她回老家了。等这桩事妥了,就过来帮帮忙。只是讲定的事,半夜里又出了意外。那天,翠翠将一只猫抱到屋里,猫是泡泡邻居的,那是位更年期的暴躁本地女人,格外瞧不起外地人。翠翠抱走她的猫,她就追到屋里骂,讲这只猫才洗了澡剃了毛,翠翠这个脏小孩怎么能抱她的猫。泡泡就跟这人拌了嘴,不想半夜被这人“点”了作坊。泡泡夜里睡得浅,听见了一阵车胎碾压路面的声响,发现是几辆警车,拉着李晓梅和翠翠逃。逃到天亮,泡泡也不知何去何从了,李晓梅就让她跟自己一起送翠翠回去,然后再想后面的事。作坊的事又要再进去,泡泡倒也不怕了,听李晓梅说了翠翠被坏保安欺负的事,说什么也要绕回去一趟。等到了地方,不由分说,就和那男人打了起来,那人一下就倒地抽搐起来,她们才知,原来是个有癫痫病的废人。泡泡拉着翠翠进屋,说,去看大螃蟹,地上有只吐泡泡的大螃蟹——保安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冒白沫。李晓梅有些慌,问人会不会死。泡泡说癫痫一会儿就好,让他给翠翠表演几分钟。翠翠不敢看,捂着眼睛,又偷偷从指缝中张望一下。两人带着翠翠抵达X县时,泡泡想起自己的狱友群里有位同行在当地,是个造仿鞋的。她听李晓梅讲了翠翠奶奶的事,就叫朋友送了几双大牌鞋来,又给翠翠买了只大书包,将鞋子装里面,让她回去哄哄奶奶。两人将翠翠送到路口,那儿距离翠翠家还有1公里,她们不想跟生人照面了,让翠翠自己回去。翠翠哪里舍得她们,眼睛已经哭肿了,又说这两天没有偷懒,背了好多好多的诗,让李晓梅抽查。李晓梅要和泡泡回镇江了,就让她背出自镇江的《芙蓉楼送辛渐》,翠翠拖着哭腔背了出来:寒雨连江夜入吴,平明送客楚山孤。
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
后来,翠翠跟李晓梅打拜年电话,说自己到家那晚就做了梦,梦见自己在一颗巨大的漂亮的泡泡里,一直往天上飘,一点儿也不害怕,很安全地往云堆里飘。再后来,李晓梅陪泡泡去自首,泡泡因黑作坊的事进去了9个月。现在,她们进了同一家制衣厂。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【转载】。
投稿给“人间-非虚构”写作平台,可致信:thelivings@vip.163.com,稿件一经刊用,将根据文章质量,提供单篇不少于3000元的稿酬。
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(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、事件经过、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)的真实性,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。
其它合作、建议、故事线索,欢迎于微信后台(或邮件)联系我们。